作者｜ 南方周末研究员 石登江
责任编辑 | 戴春晨
在民间竞技比赛的火热中，人们心中的某种情感正在回归：为心爱的球队摇旗呐喊的热情，三五好友齐聚一堂观看比赛的热情，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迸发出的巧妙热梗。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中，城市一下子“活”了起来，人们身边不再是钢筋水泥，而是一个又一个活泼可爱的人。
炎炎夏日有什么比游泳更解暑？
6月21日，粤港澳大湾区（东莞）龙舟邀请赛赛前，龙舟运动员们相互泼水撒欢，为紧张的竞技比赛带来了别样的快乐氛围。
苏超、村超、龙超，近年来民间竞技场上的超级联赛持续占领热搜。既有“比赛第一，友谊第十四”的热梗，也有“龙舟F1，弯道漂移”的热血。
在民间竞技比赛的火热中，人们心中的某种情感正在回归：为心爱的球队摇旗呐喊的热情，三五好友齐聚一堂观看比赛的热情，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迸发出的巧妙热梗。在一场又一场的比赛中，城市一下子“活”了起来，人们身边不再是钢筋水泥，而是一个又一个活泼可爱的人。
火热的民间赛事给了所有人一个走出去的理由。只有走出去，才有面对面的交流，甚至是更多的线上沟通；只有走出去，才有经济的活跃和消费的热情。
家门口的超级联赛
人是城市的养分，只有人流动起来，这座城市才是活跃的。但是人的养分是什么？长久以来，人们脚下的土地就是养分，远处的河流就是养分，土地与河流提供给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和精神基础。
当柏油路铺满地面，人与土地的连接受到了阻隔，当人们爬上高楼，便离土地更远了。但是，人类依旧离不开土地与河流，于是人们在家里种花、养鱼，希望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蜿蜒的河流。这是一种根植于人类基因的冲动。
身边的景观，我们所能触摸到的花草，只提了供人们所需养分的微薄部分。当人们在草地上奔跑、追逐，在河流里划桨、争渡，在高山上攀爬、踱步，所有的一切就又回来了，原始的、饱满的、源源不断的养分开始在人们心中流淌。
苏超火了，人们心中涌起在草地上奔跑的冲动；龙超火了，人们萌生在河流中争渡的渴望。运动本就是人类从自然中汲取活力和养分的方式。
一场家门口的比赛，让一座城市变得热闹了起来。一位徐州足球博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身边有朋友，光看徐州的比赛还不过瘾，还去别的城市巡看，买到哪一场的票，就看哪一场。这一次，球迷不再只能隔着手机屏幕观看英超、欧冠，而是坐上了观众席。
6月15日下午，徐州队坐镇主场迎战镇江队的比赛，现场观战人数达30823人，这也是苏超单场观众首次突破3万人的大关。截至6月16日上午，抖音平台的#苏超联赛#话题播放量已超42亿次，微博平台的#江苏省城市足球联赛#话题的阅读量超6500万次。
苏超单场观赛人数达到36712人。（图/新华社）
苏超线上话题的火爆，某种程度上是线下观众热情的延续。直播、网购、线上办公正在降低人与人见面的频率，当人们在讨论互联网时代见面的必要性时，往往忽略了只有见面才能创造更多的线上交流需求。
苏超、村超、龙超为“久在樊笼里”的人们创造了更多线下交流的理由。人类学家项飙曾提出“消失的附近”概念：纯粹原子性的个人有时候关心自己，有时候对宏大的事件作出评论，但是对“附近”失去了兴趣。社区活动、邻里之间的交流，是对附近生活的重建。家门口的比赛则是更大范围内对城市生活的重建。
项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社会反映出的普遍的无感和陌生化趋势，显示了我们整个社会机体的一种虚弱和失衡，需要更加全面的自我调养和更多的深度思考。
民间赛事为人们构建了一个与社会产生联系的场景，是社会集体抗衡虚弱和失衡的重要方式。原子化的个人可以投入体育竞赛的宏大叙事中，通过观看比赛与他人构建联系，进而从中获得养分。
群众体育是江河湖海
在沙田龙舟公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首先，这个场景发生在龙舟运动员身上。在比赛开始之前，龙舟运动员用船桨拨动船边的河水，与身旁的竞争对手进行了一场泼水大战，即使是在岸上做报道的记者也难以幸免。一时间，欢声笑语回荡在赛场上，严肃的运动员、紧张的竞技氛围被逐一消解。
其次，发生在观众席上。沙田龙舟公园的观众席挤满了龙舟爱好者，大家坐着或者站着为喜欢的龙舟队欢呼。在不远处的高层住宅中，零星地站着不少观众，没拿到进场门票的他们，依旧不想错过这次观摩比赛的机会。
粤港澳大湾区（东莞）龙舟邀请赛。（图/赛事主办方）
东莞沙田镇是中国龙舟协会授予的全国第一个“中国龙舟之乡”，在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龙舟扒手，每个村子都有龙舟队。其中有这样一支“妈妈龙舟队”，队伍中有环卫工人、菜档主、咖啡师、全职妈妈等。
1999年，这支“妈妈龙舟队”代表中国参加了在英国举办的第三届世界龙舟锦标赛。在一片质疑声中，她们一举夺得女子龙舟三项赛事的全部金牌。
2025年6月21日在东莞举办的龙舟邀请赛吸引了来自粤港澳三地的18支龙舟队伍参赛。在激烈的角逐过后，东莞沙田飞龙队、东莞沙田港城队、珠海德晟龙舟队分别夺得冠、亚、季军。东莞沙田两支龙舟队包揽前两名，既有主场优势，也是东莞龙舟实力的象征。
东莞不仅在龙舟运动上拔尖，在东莞常平镇还藏着200多家台球馆、1800 余张球台。据CBSA 世界斯诺克学院广东分院院长、东莞台球协会会长黄铸锋向媒体介绍，回溯上世纪 90 年代，当时全国排名前30位的球员中有20人常驻东莞。
2025年5月对中国斯诺克来说是非比寻常的月份，赵心童在英国克鲁斯堡剧院举起奖杯，白雨露逆袭世界排名第一的选手卫冕，中国史无前例地包揽男女世锦赛冠军。这两位选手都来自广东，都曾在东莞学习台球。
从东莞的经验来看，群众体育的坚实基础为龙舟和斯诺克这两项运动在国际赛场上扬名提供了强劲的动力。无论是妈妈龙舟队还是受东莞斯诺克氛围感染的白雨露，都在述说着群众体育的重要性。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竞技体育优先发展”逐渐上升为国家战略，中国竞技体育的水平在20世纪末得到了迅速提高，但群众体育的发展却没有跟上步伐。
“以往投到群众体育方面的健身设施、体育器材、体育指导员，及其社会保障体系并不健全，群众体育长时间属于民间自我发展的状态。”成都体育学院历史文化学院副院长宋秀平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指出。
苏超、村超、龙超展现了人们对民间赛事的渴望。“村超、苏超这些大型地方赛事的创新，其中最大的价值当然是给予各方信心，把体育娱乐、体育赛事的权利还给地方。”知名体育学者易剑东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
将体育赛事的权利还给地方，完善健身设施、体育器材供给及其社会保障体系，对群众体育的发展来说尤为重要。只有将群众体育这片江河湖海涵养好，竞技体育才有取之不尽的人才供给。
在绚烂中寻找恒温
从“村超”单日涌入25万游客，到“村马”两个月吸引80万人次观赛，“村超”爆火以来，“文旅+赛事”正在成为推动地方经济发展的新引擎。2025年4月，国家体育总局确定在30个城市开展促进体育消费和赛事经济试点工作，试点时间3年。
赛事经济的火热，早在村超兴起时就已有所体现。凭借村超的赛事IP，榕江县2023年至2024年累计吸引超1700万游客到访；2025年1月1日至5月5日接待游客量达241万，同比增长11.77%。
苏超同样实现了高效的流量转化。在6月1日的“苏超”第三轮赛事中，南京以1∶0战胜无锡后，南京的特色美食热度升温。美团数据显示，6月2日，江苏地区“南京盐水鸭”的搜索量较上周同期增长74%，盐水鸭菜品套餐的订单量增长58%。
南京开行“苏超”球迷专列。（图/新华社）
一场比赛不仅激活了一座城市的文旅、消费，还激活了其背后的体育产业。天猫平台的数据显示，“618”第一阶段户外运动装备销售额为95亿元，同比增加13.8%。2023年通过村超爆火的贵州，截至2024年体育产业总规模达317.26亿元，增速为8.1%，增加值为134.07亿元，增速为8.4%。
然而，赛事经济的“火”需要“冷”思考来驾驭，避免因为“烟花式”的绚烂而降低对安全和专业的重视，掩盖对群众如“柴米油盐”般的运动需求的关注。
2021年5月22日，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21名参赛者的心脏因“失温”停跳。因主办方未强制要求参赛者携带防风及保暖的外套，当冰雨来临时，选手们的装备包里并没有保暖装备。
体育赛事需要足够专业的团队、设备、章程来保障安全。当地方获得体育赛事的举办权利时，首要的是保证比赛的安全性和专业性。
其次，发展赛事经济需警惕为单一赛事建设的大型场馆。大型场馆赛后利用率低、维护成本高昂，难免会成为加剧财政负担的“大白象工程”。平衡大型赛事的投入与群众体育、校园体育、社区体育设施的长期投入，重视群众的运动需求更为重要。
此外，如果过度强调商业赞助、明星效应、网红打卡，而忽视了体育精神、文化体验、社区参与等更深层次的价值，赛事经济则可能滑向纯粹的消费狂欢。如何将赛事与本地的文化、历史、生活方式有机结合，创造独特且有深度的体验，仍是赛事主办方需要思考的命题。
赛事经济已超越单纯的体育活动，展现出多维的正向价值，其核心在于将瞬时流量转化为持久动能。直接收入与间接消费显著地拉动了经济增长，产生数倍于赛事经济本体消费的乘数效应。与此同时，赛事经济催生的“赛事+”跨界模式为创新技术提供了新的应用和消费场景。
更为重要的是，大型赛事有助于提升城市品牌和软实力，塑造独特的城市IP并优化城市治理能力，而只有安全的、专业的体育赛事，才能助力一座城市在绚烂中寻找恒温。
苏超、村超、龙超的爆火，让人们重新感受到了脚下土地的坚实和城市居民之间相互抛梗的欢乐。“家门口的比赛”以质朴的运动激情，缝合了“消失的附近”。真正的活力和养分也许并不在远方，而在土地孕育的社群力量和延绵不断的文化传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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